人气依然高涨,新片《铃芽之旅》在中国内地预售票房就破亿,今天上映首日拿下票房冠军。成为春节档后表现最强的引进片。标志性真诚的微笑、礼貌的鞠躬,以及即使不用翻译也让极度舒适的话痨发言,随身携带一把“破椅子”,又萌又暖。
他的前作《你的名字。》《天气之子》都曾在内地风靡,电影梗不断破圈,新海诚几乎一度成为“小清新”“治愈系”代言人。他的笑像他的电影一样,画风绝美,叙事轻盈,结局治愈,却总是细致包裹着不忍袒露的残忍。新海诚说,《铃芽之旅》里藏着自己疫情三年的一些感触。
《Sir电影》和新海诚见了面,聊了聊,在春天的北京,试图窥见新海诚所经历的寒冬。
新海诚是《Sir电影》在疫情后见到的第一位外国导演。上来就说,前一天刚尝试了白酒,喝得有点多,今天睡到了(不得不起床工作的)最后一分钟。《铃芽之旅》去年底日本上映,票房超142亿日元(约合人民币7.38亿),位列日本票房史总榜第11名(第12名是宫崎骏的《起风了》)。还是继《千与千寻》之后,时隔21年再次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日本动画电影。女高中生铃芽,偶遇男大学生草太,两人被卷入一连串关于神秘的“门”的任务中。门都在地震后留下的废墟里,接连打开,威胁着国家的安全,他们要做的就是追寻和关闭这些门。(前方轻微剧透,不影响观影,介意的毒饭欢迎先收藏,看完片子再来~)新海诚:人们好像因为疫情严重,就忘记了过去的灾难,但灾难是不能够被忘记的继陨石冲撞(《你的名字。》)、气候异常(《天气之子》)之后,导演终于把视角转向了日本民众最常见的地震灾害。而是用两只分别叫做“大臣”和“左大臣”的白猫黑猫、一扇扇看起来最普通不过的门,和一个逝去之人所在的“常世”,连接起了人、神、自然、世界,生命与死亡。猫咪指引着铃芽奔向灾难发生的地方,通过废墟中的门,见证昔日的繁荣和温情,而只有关上门,才能隔绝未来的灾祸。看到这样一部灾后重建主题的治愈系电影,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应景。我最开始构思“猫”这个形象的时候,是想到在日本鸟居的门口,会有两只狛犬(类似于中国的石狮子)。它是左边一只,右边一只,一共两只,那我觉得我的电影中也是需要的。另外一方面就是这次描写的是自然灾害,我要有一个自然的象征,我就在想,什么东西可以代表自然。狛犬是狗,但大自然有的时候是心情捉摸不定的,可能猫就比较合适。最初设计“门”这个概念的时候,我会有点担心,因为它是一个非常普通、常见的东西。比如说哆啦A梦里面就会有任意门,皮克斯的电影《怪兽电力公司》中,也有门。它是一个日常的象征,每一次我们出门,可能就会一开门,说“我走啦”,等到回来的时候,又会说”我回来啦”。日本人有这样的习惯,每天出门的时候都要说一句“我去去就回”。所以它其实是一种和家里人的约定,而且是一个日常的约定,你每天都会不断地,反复重复这个约定,其实是一个约定的累积。所以我觉得在呈现自然灾害和日常的关系时,用“门”就很合适。我在开始写剧本的时候,正好赶上了疫情,所以当时我想,是不是要写一下关于疫情的主题。但是已经有很多人都在想这个主题了,很多漫画、小说,现在都在出版,还有艺人也在写疫情主题的歌,所以我想,那是不是我可以重新再去思考一下这个内容。当然疫情是非常严重,但是我就感觉,12年前也有过一次非常大的自然灾害,可是好像由于大家觉得疫情太严重,那场大灾祸离我们就越来越远了。虽然可能类型不太一样,但我想说,过去大家经历过的这种灾难是不能够忘记的,所以这次我又把它重拾起来。前几年,疫情严重的时候,东京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一种轻度封城的状态,马路上都没有人。可有一次我出门散步,那时候正好是春天,我看到樱花开了,它并没有感受到人类是怎么样的。人类受到这么大的冲击,但是对樱花一点影响都没有,它们还是在开,完全就没有人在看它,它依然是那样开放的。但是你只靠星空是活不下去的,再或者比如说像沙漠、海,这些风景也很美,但是你光在海上,光在沙漠里也活不下去。
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来讲,大自然是很残酷的,也是很悲伤的。但是我们依然在向往这种美,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人对自然的单相思。新海诚:少女和美男的恋情过于理想主义,我主要想讲一个成长的故事影片一开头,当男女主角那个命中注定般的浪漫回眸一出现,Sir心里就一咯噔:这不会又是个一见钟情的俗套故事吧!谁能想得到,片中男主角绝大部分时间的形态,都是一把三条腿的儿童椅……这把椅子是铃芽小时候,母亲给她做的玩具,随着母亲的逝去,铃芽的成长,椅子就在房间里落了灰。男主角草太本是位白衣飘飘的帅气大学生,因为救铃芽受伤,到她家敷药,不小心被咒语困在了椅子当中。而这个创作,其实是导演自己夹带的“私货”,既是一种商业选择,也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。我电影的主题是描写自然灾害,但是在商业电影当中,我们要考虑怎样去娱乐观众,让观众觉得这个事情还是比较活泼、明快的,所以在我就想到给铃芽搭配一个可爱的元素。我小的时候,父亲帮我亲手做过一个木椅子,也不能说是椅子,就是一个小凳子一样的东西,特别是在上面还写上了我的名字。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开心。现在回想起来,其实对一个孩子来讲,有刻着自己名字的一个小凳子,就相当于是你自己专属的一个可以存在的地方,甚至可以说像是自己的第一个家一样的感觉。对小朋友来说,收到大人亲手做的礼物,是非常开心的一件事情。它象征的是什么呢?就是铃芽自己的内心。因为铃芽在大地震的时候,失去了自己的母亲。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在动漫当中,有时候你需要给观众一种娱乐性。四条腿的椅子太普通了,你做动画,即使做各种各样的形象,可能四条腿你都不会体现出来那种特别可爱的感觉。那我就觉得三条腿,包括他的这个跑路的姿势等等,在设计的时候都会很可爱。男主角草太本来是一个美男子,但如果一直让一个美男子和铃芽这样一个女高中生在一起的话,你就会感觉这个故事过于浪漫,过于爱情,过于理想主义。这个电影其实主要想讲的是铃芽,她克服了自己内心的障碍,成长的故事。我觉得不能单纯描写情愫,而让铃芽和一个人之外的东西产生交流,可以让她更好完成她自己的蜕变。虽然经常使用纯爱当底色,可新海诚的男女主角总要经过非凡的考验:《星之声》里,是地球与外太空的8光年;《云的彼端,约定的地方》里,是记忆的失落。《秒速五厘米》里,是遥远的路途;《追逐繁星的孩子》里,是难以改写的命数。世界的命数依旧与一对男女息息相关,但不再有着“无能为力”的感觉。同样关乎生与死:铃芽先是牺牲了男主,拯救了几百万人的性命,后来又企图牺牲自己,挽回他的性命。《追逐繁星的孩子》里,女主角放弃了最后复活男主角的机会,并借他人之口告诉观众,只有活着的人是最重要的。《铃芽之旅》里则借爷爷之口发出追问:用少数人的牺牲,换大多数人活下来,真的是一种荣耀吗?当《Sir电影》重复爷爷这个问题的时候,导演明显迟疑了,但还是认真做了回答。其实像这样的一种悖论性的问题,或者是哲学性的问题,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。我也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,但是我总是感觉在这个社会上,其实多多少少都是靠少数人的牺牲来成就大多数人的,我有这样的一种感觉。当时正好是12年前,应该是《追逐繁星的孩子》这部片子快完成最后情节的阶段发生的大地震。通过这个地震,让我感觉到,作为一个成年人,有的时候就是必须要接受你不能接受也不能改变的现实,会有这样的一种无奈。但后来就想,有的时候我就是不能接受,我到现在依然不能接受。虽然我自己没有在那场地震中受到太大的影响,但是有些人可能就失去了自己最宝贵、最心爱的东西。所以这次在我的电影当中,就是想要去描述一些人,那种一直在呼喊着说“我就是不要接受这样的现实”的感觉。但是提到“世界系”,应该是每个人对它的解释都是不一样的。它应该是个人和世界之间的一种关系,在个人和世界当中应该存在的是社会。可是我所描写的这些人物大多数都是与这个社会没有什么直接关系,或者是与社会相脱离的代表,在我初期的作品当中,这样的一些色彩是更加深厚一些。为什么我在初期的时候,这样的色彩是比较浓厚的?就是因为其实我所描绘的这些主人公,他们都是在青春期。如果你要去描写青春期的人,他就是“世界系”的感觉,也就是说在他们在个人和世界之间,没有社会。所以在这个过程当中,可能比如说作为学生来讲,他就会产生烦恼,说我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,我是怎么来的,或者是他会有一些个人的疑问,包括一些友情、恋爱,或者是在他进入社会之前,还没有面对过这个社会的时候,他和世界之间有种纠结。所以我就觉得如果我的主人公是十几岁、青春期,那我所描绘的是“世界系”的东西,就是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。不过我在这十年过程当中的作品,可能多多少少就是开始没有那么浓重的世界系的色彩了。这是因为我要在所有作品当中关注社会了,特别是比如说像《你的名字。》《天气之子》,还有这次的铃芽之旅,都开始多少少有和社会的接触。这是因为其实我的观众在变化,我自己也在变化,特别是我的观众的年龄层也在逐渐的扩大。以前都是二十多岁、三十多岁,男性为主,是我主要的粉丝和观众。但是现在你会发现,带着小孙子的爷爷也会到电影院里面去看电影。我要如何去给更宽泛年龄层的观众来讲故事,我就在一直思考这个问题,他们的兴趣也变了,我的兴趣也变了。如何去讲述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,我开始关注这些事情。所以可以说在我这三部作品当中,社会的色彩会更浓一些。《你的名字。》在全球125个国家发行,累计票房收入3.83亿美元,超过《千与千寻》的3.35亿,成为当时日本电影史上票房收益最高的电影(这个记录后来被《鬼灭之刃》打破)。《铃芽之旅》又讲了一个比《你的名字。》内容更宽泛,也更深刻的故事。可即使是最成功的导演,想要每部片子都能合观众胃口,也并非易事。新海诚一边执着地描写着情感的爆发;一边又对人,对世界都进行新的思考。当问他如何看待自己过往的作品,创作中又是如何平衡商业性和艺术性时。说到每一部作品我想描写什么,都得等作品做出来之后,我才会知道它是什么样子,它是不是批判现实主义,或者别的。但是下一次我想写什么,我还完全不知道,所以每次我都是这一部作品做完之后,就完全归零,归零之后我再去想下一步,我要去描写什么,至于下次得整个风格什么的,我现在完全说不出来。然后我都会看前面作品的表现,会站在前作的基础之上,再去考虑之后,我要去做什么,包括看大家对它的反应和感想。《天气之子》,您刚才讲到它对社会的批判性会比较强烈,这可能是因为我在制作的时候,是在描述这些人对社会系统的反抗。
《铃芽之旅》也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对社会的批判性,我描写的所有的主人公,包括它在里面出现的所有人物,每一个人都并不是社会的强者,而是社会的弱者。
像铃芽,她是一个地震后的孤儿,然后她所遇到的那些人,比如说经营酒吧的留美,她其实就是一个单亲妈妈,对吧?像千果那个高中生,她是一边上高中,一边还要帮父母做家里的事情,干很多的活。所以她们并不是在社会上特别强的人,不过虽然她们都是弱势群体,但是她们会非常强力地去支持铃芽以及支持铃芽的内心。我想描绘的就是这样一种氛围,并不是国家在怎么帮助铃芽,而是说帮助铃芽的其实是她身边的人,这些社会上的弱势群体。我做的都是商业片,这是一个大的前提,我拥有1000多人的团队,电影也都是几亿的票房,我并不是做一个艺术片、文艺片,也不是说想要自我展现。那肯定我要看市场,要看市场想要做什么,市场喜欢什么,在这个当中就是观众想要看什么。并不是说我一定要去妥协,说观众喜欢什么,市场喜欢什么,我就做什么,我并没有要去妥协,也从来没有妥协过。
在这个过程当中,我自己,就是市场,我自己也是一名观众,我就会去想,我自己到底想要去看什么,我觉得这其实和我说想要看市场喜欢什么的想法是一致的,我要真正地去面对我自己的内心。我觉得一方面在做商业片,一方面我要去做自我实现,进行自我价值的追求,这个是不矛盾的,而且我从来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矛盾。我自己想做的和我自己能做的,以及我所拿到的预算,以及我工作人员的能力,在这些条件的基础之上,我会尽可能地去做到最好。可能对于我作品的“作者性”来说,从外部客观地看,会更清楚一点,对于我自己来说,deadline是最重要的, 我要遵守和观众约定,永远不要过了这个期限。(笑)新海诚是伴随着互联网大潮异军突起的一代,从做独立动画时的亲力亲为,到如今和千余人团队合作。从那个把“世界系”的恋爱故事讲得细腻、忧郁的阿宅,蜕变成走入国际A类影展,被誉为“宫崎骏接班人”的日本名导演。这位不断成长的艺术家,和作品一起见证着这个世界的变化。当问起他如何应对互联网时代的变化和冲击之时,导演也很无奈。我觉得无论是20岁、30岁、40岁还是现在的50岁,其实没有什么变化,工作依然这么难,我有的时候也会在过程中迷失方向,一点都没有觉得工作变简单了。到了我50岁,其实也是跟以前一样,就是拼命的工作,即使有的时候会觉得这个好难,不想干了,但是也得要拼命去做。20年前,互联网环境是非常开放的,同时,其实也是很混乱,但是就这种感觉让我觉得特别的令人怀念。现在不只是日本,世界的各个国家都变得越来越保守,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,大家其实都是觉得很难受的。人之间的裂痕也变得越来越深,很多人开始变得越来越不能原谅别人。日本的经济现在是不断衰退,但中国的经济还在增长。在这个过程当中,人生活的感觉就会不一样。北大首映会的时候,我觉得北大的学生们都特别的热情,而且我能够感受到,他们能够感觉到我想要表达的情感。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,就是好像包括我们中日两个国家是邻国,文化很相近,很相通。不只是文化,还有这种情感上的这种能够共通、交流的感觉,都给了我很大的鼓励。比如粉丝津津乐道他早期作品的阿宅倾向,对于描写爱情的执着,对于精美画面的偏执等标签。他的作品始终看得到强烈的环境刻画,细致的细节描写,独到的场景分镜。同时,他曾被诟病的人物画法的粗陋,如今已荡然无存。他是新技术达人,在制作《云的彼端,约定的地方》的2003、04年,由于美术团队并非动画业界科班出身,他亲自教大家使用当时还并未普及的Photoshop。早在十多年前拍摄《言叶之庭》时,他就想要用制作4K动画了。他没有经历过日本商业动画体系内部惯有的晋升流程,而是直接凭借独立动画《星之声》得到业内人士赏识,后来直接做了剧场版监督。制作独立动画时积累的经验让他养成了亲力亲为的习惯,甚至配音都会亲自或是拉上家人先做一遍。《你的名字。》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日本少女动画剧场版的空白,在那以前,日本动画电影里更多的是如《哆啦A梦》的合家欢,《火影忍者》《海贼王》之类的民工漫,和《名侦探柯南》之类的子供向,在此之后,同类题材又如雨后春笋般蓬勃起来。《你的名字。》之后,他注意到有观众批评故事是个骗局,说这只是个幻想,因为不能让死人复生。《天气之子》之后,他观察到有种普遍的声音:当有数百万人的生活将被男女主角的行为所影响时,你怎么能不牺牲一个人呢?“我认为这是动画媒介所特有的东西,能够在这种规模上与观众进行对话。动画艺术家和观众之间有如此深的信任,这是几十年来稳步建立起来的。”Sir猜,这大概就是新海诚笑容背后藏着的东西,也是当下我们稀缺的品质。虽然观众总有异见,新海诚看到,有人说他们非常喜欢这部电影,说他们想要的话语都在电影里,也有些地震受害者说,在这样一部娱乐片中描述一个真实的悲剧是不可接受的。但我们观影,又何尝不是与主人公、创作者对话的过程。而新海诚从不逃避或轻视这种议论,甚至用微笑和作品的温柔,主动发出信号——而是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割裂后,依然敢于将自己的偏见与局限投向世界,然后催生一个更广阔、包容的世界。
这种来自创作者的最真诚表达,虽然无法让每一个观众认可或喜欢。新海诚在这次对话中反复提到的“灾难”,其实在作品里还藏着下半句。
编辑助理:阿莫多瓦尼雅